第53 回 王明计进番总府 王明计取番天书
诗曰:
何处名僧到水西,乘舟弄月宿泾溪。
平明别我上山去,手携金策踏云梯。
腾身转觉三天近,举足回看万国低。
谑浪肯居支遁下,风流还与远公齐。
笑杀王明无远见,迷邦怀宝不堪提。
却说国师老爷点两点头,心里想道:“ 中生好度人难度,宁度中生莫度人。王明这厮上山不打紧,骗了樵夫,得了宝贝,见了关圣贤,借了力气,学了刀法,他只是说谎,不肯承招。不免再问他几声,看他怎么?”又问道:“ 王明,你昨夜在哪里安歇来?”王明道:“ 不觉的天色昏黑,就在草地上权歇一宵。”国师道:“ 你睡着草里做的好梦么?”王明看见国师问得有些古怪,半会儿不敢开言。国师又赶他一句,说道:“ 你今日早上舞的好刀么?”
王明只见扦实了他,连忙的跪着磕上两个头,才不敢说谎,把昨日一日的实事,昨夜一夜的实事,细说了一遍。国师道:“你的草在哪里?”王明双手递上来。国师看了一看,说道:“你好意收了,这是你防身的宝贝。我告诉你罢,你成家立业,显祖荣宗,封妻荫子,改换门闾,一条金带,都在这根草上。”王明听见国师许他一条金带,他心中暗喜,说道:“ 若只是条蒙金带,是副千户,吃三石八斗米;正千户,吃四石二斗米。若还是条光金带,就是指挥佥事,吃五石八斗米;转—个指挥同知,就吃六石二斗米。若是天地可怜见,挣了一条起花金带在腰里,就是指挥使,就吃八石四斗米。若还该我的时运到了,指挥有功,就升一个游击;游击有功,就升一个参将;参将有功,就升一个副总兵;副总兵有功,就升一个挂印的正总兵。到了正总兵,上去就易了。若是福分双全,一转就是都督;都督一转,就做伯;伯一转,就做侯;侯一转,就做国公。做了国公,摆开头踏来,撑起大伞来,抬起四人轿来,好不维持也!”心下正在欢喜。
国师老爷又叫军政司取过酒来,赏王明三杯酒。还不曾到手,只见蓝旗官报道:“ 番将讨战。”国师道:“ 王明,你敢去出阵立功么?”王明道:“小的去得,只有一件不敢去。”国师道:“ 怎么去得,又有一件不敢去?”王明道:“ 小人的本领是去得,只因没有披挂,这一件不敢去。”国师请元帅给与他披挂。元帅道:“ 披挂是将官的威风,怎么少得?”连忙的取一副披挂与他。王明顶盔掼甲,披简悬鞭。自古道:“ 人是衣装,佛是金装。”王明装束起来,出一马,就是九里山前楚霸王,喝一声,就是灞陵桥上张翼德,哪个不说道好一员将官!
国师道:“王明,你还饮过了那三杯酒。”王明举起杯来,想了一想,说道:“ 小人去不得了。”元帅道:“军中无戏言,怎么一会说去得,一会又说去不得?”王明道:“ 元帅在上,岂不闻单丝不线,独木不林?小的一个人怎么去得?”元帅道:“我这里少不得与你一枝人马,放三个大炮,呐喊三声,助你的威风,要你像个指挥把总行事。”王明道:“ 二位元帅老爷固是抬爱小的,只是这一干军士,都是小人的班辈,他岂肯听小人调遣?万一威令不行,乱了军法,连小人的性命也难保了,反不失了元帅的大机!”老爷心里想道:“ 此人虽是一名小军,倒有几分机见,不可小觑于他。”说道:“ 王明,我这里欲待筑坛拜你为将,没有工夫,欲待实授你一个官衔,犹恐人心不服。”连忙的把一口宝剑响一声,抽出鞘来。真好一口剑:昆吾铁冶飞炎烟,红光紫气俱赫然。良工锻炼凡几年,铸得宝剑名龙泉。龙泉颜色如霜雪,良工咨嗟叹奇绝。琉璃玉匣吐莲花,错镂金环生明月。
老爷提起剑来,说道:“ 这口剑是万岁爷亲赐我先斩后奏的。我如今权时交付与你,倘有一名军士不听你调遣者,一剑就撇下他的脑盖骨来。”自古道:朝中天子三宣,阃外将军一令。但得一朝权在手,等闲便把令来行。
王明得了宝剑,领了一枝人马,一声信炮,呐喊三声,一直杀将前去。番官看见南阵上拥出一彪人马,门旗下坐着一员将官,就高叫道:“ 来将留名!”王明心里倒好笑:“ 只是这‘来将留名’四个字,就羞杀我也,怎么好?”自古道:“ 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去金钟撒碎声。”王明一会儿福至心灵,应声道:“吾乃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爷麾盖下大将王明。”说了这一声不至紧,连众人都服了他,都说道:“ 莫错认了王克新,尽好拆拽哩!都督也是大将,元帅也是大将,都司、参将也是大将,这如今长官也是大将,王克新却不是好拆拽哩!”王明高叫道:“ 你是何人?”番将道:“ 吾乃撒发国国王驾下总兵官圆眼帖木儿的便是。”王明道:“ 生擒我南朝三员大将可是你么?”帖木儿道:“然也,就是。”王明大怒,骂说道:“番狗奴!敢如此无礼!”举起刀来,分顶就砍。帖木儿手里一张大斧,急架相迎。两家大战,杀做一堆,砍做一处。
南阵上军士哪一个不说道:“ 王克新果好一段本领。”哪一个不说道:“王克新不是国师荐他,却不埋没了英雄豪杰!”帖木儿也看见王克新刀法厉害,无心恋战,虚晃了一斧子,竟败阵而走,王明连忙赶下阵去。左右都说道:“ 此人专用妖邪术法,我们不要赶他。赶他不至紧,怕吃了他亏。”王明一者是个初生兔儿不识虎,二者个乘胜长驱不用鞭。不听左右劝解,一任的赶他下去。可可的帖木儿又拿出一个甚么宝贝来,敲了三下。王明顶阳骨上一会儿就走了真魂,翻下马来。番阵上一声梆响,一伙番兵番卒蜂拥而来。王明看见不是头势,拿出隐身草,就不见了王明。帖木儿说道:“可怪,可怪!一行看见掉下人来,怎么一行就没去寻处?”
南朝军士看见王明落马,看见番兵番卒蜂拥而来,只说是拿得王明去了,都来报上元帅。元帅道:“原就不该赶他。”洪公公道:“王明倒不至紧,只是去了元帅的宝剑。”王爷道:“王明还有些妙处,决然拿不住他。”众军士道:“ 小的们看得仔细,分明是拿了他去。”道犹未了,王明走上帐前,说道:“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仔细,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分明。”这两句话儿虽是说得轻,就把这些军士吓得魂不附体,魄不归身。
王爷道:“ 我说王明还有些妙处。”元帅道:“ 你果是落下马来么?”王明道:“ 非干小的武艺不精,不能取胜;只因他手里拿着一个甚么宝贝,敲了一响,小的顶阳骨上就走了真魂,就掉下马来。”元帅道:“ 既是掉下马来,怎么又不曾捉得去?”王明道:“ 不敢相瞒二位元帅老爷,小的身上也有一个宝贝,故此他捉小的不住。”元帅道:“你的宝贝也敲一下,也掉下他的魂,也教他落下马来,却不是好。”王明道:“ 各人的不同。小的宝贝只可防得自身,不能勾要他人落马。”元帅道:“ 可恨这一班邪术,把我三员将官坑陷得在他国中,不知吉凶祸福,还是怎么?”王明道:“ 小的明日还要出阵,和他厮杀。”元帅道:“ 你只听见他敲得响,你就早早的抽身而回。”王明道:“ 禀过元帅,小的明日要他拿得去,才好就中取事,只是众军人败阵而回,元帅老爷不要吃他惊吓。”元帅道:“ 你也须要小心,不可误事。”王明道:“ 不是小的夸口所说,料他粘一粘小的也不能够。”
到了明日,圆眼帖木儿又来吆喝,王明道:“ 一客不犯二主。”飞身上马而去。一声炮响,南朝人马一字儿排开。帖木儿看见门旗下还是昨日的王明,心中大怒?骂说道:“ 我把你这个贼,你是何邪术,敢来煽惑军心?”王明道:“ 你那番狗奴,一团邪术,还敢开大口说别人。”帖木儿更不答话,取出那个宝贝就敲。王明勒住了马,凭他敲。敲了三下,王明又是冲下马来。番兵来拿,又不见了个王明在哪里。帖木儿说道:“这个贼多半不是人,是个甚么精灵鬼怪。”竟自领兵回去。王明说道:“这等一个宝贝,敲三下,拿住我一个将官;敲三十下,却不拿住我十员将官?敲三百下,却不拿住我百员将官?宝船上去了一百员将官,哪里还有来?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我也趁着这个宝贝,跟他进城,看他是个甚么动静。好下手时须下手,得欺人处且欺人。”
却说圆眼帖木儿回到教场里,坐着牛皮帐中,吩咐大小番官说道:“ 南朝今番出一个鬼将,叫做王明,再也拿他不住。你们大小官员却要谨守城池,盘诘奸细,怕他摸进城来,或有不测。你们另拨五十名军士,到我府中看守我的宝贝。”众人说道:“晓得了。”吩咐已毕,帖木儿回进府中。
帖木儿也只好这等仔细。哪晓得王明就跟定了在他身边,一句句听得明明白白,说道:“ 有了五十名军士,就是我的路头。”只见那五十名番兵都到总兵官府里来,进头门,王明也跟进头门;进二门,王明也跟进二门;进第三门,王明也跟进第三门。到了宝藏库前,却有一个番官坐在那里查瞧花名手本,把两扇库门关着一扇,掩着一扇,只捱得一个人进去。点一个,放一个;点两个,放两个。你捱我,我捱你,鱼贯而人,没有一个空儿进得身子。王明站着在侧边,眼睁睁没奈何!一会儿,就点到四十八名上,王明心里想道:“ 再点了这两名,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!”可可的天假良缘,人逢其巧。第四十九名番军是个儿子替老子,年貌不同,番官和他剥嘴,不肯放他进去。捱了一会,却不是个空缺,王明早已闪将进去。进到里面,四下里搜寻一番,不见个甚么宝贝。只见那五十名番兵走将进来,周周围围看着一池子清水。
王明心上有些不明,到了定更时分,却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,叹一口气说道:“这等一池的水,怎么要个人来看它?”内中就有个口快的说道:“这一池的水,终不然要你看它?”老爷的宝贝在里头。”王明却晓得是个宝贝在水里。虽然晓得是个宝贝,怎奈这五十名番兵眼也不眨,盹也不打,怎么下得手哩!低头一想,计上心来。又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,说道:“一夜筵赶不得一夜眠,我们坐得这一夜过哩!”内中又有一个说道:“宝贝儿要紧,怕你坐不过么?”王明又故意的说道:“我们众人也好呆哩!五十名军士分做两班,二十五名看上半夜,二十五名看下半夜,岂不省些辛苦,两利俱存。”内中就有一班要睡的番兵,都说道:“ 言之有理。我们分做两班,那一班不要睡的,坐在池边;那一班要睡的,就走到东边房檐底下去,放倒头就是一觉。”
王明说道:“ 中了我的机关。”看一看,只见二十五名都在南柯梦里,他就平添中夜恨,顿起杀人心,把那二十五名睡着的番兵,一个一刀,就像砍瓜切菜一样。王明道:“ 杀得我好快活也!”却又来杀那二十五个坐的,只见那叫更的说道:“噫!这如今已是二更半了,你们睡的,好起来替我们也。”王明就充一个睡的,朦朦胧胧说道:“ 我们起来了,你们睡去罢。”那些人只说是这二十五名军士起来了,都一个个的走到了西边房檐底下去,放倒头也是一觉。王明道:“斩草不除根,不如不动手。”看一看,只见这二十五名也是南柯梦里,王明也是一个一刀,又结果了这二十五个。却不干净了五十名看宝贝的番兵。
王明自由自在,掀过一池水来看着,只见水底下有一个池窖,池窖里面却有两件宝贝。哪两件宝贝?原来一件有三寸围圆的一个钟儿,一件有一尺围圆的一个磬儿。王明拿起来,到灯光底下一看,只见一件宝贝上有一行字:钟儿上凿着“吸魂钟”三个字,磬儿上凿着“追魂磬”三个字。王明看了,吃了一惊,说道:“ 原来这两件宝贝取了人的真魂,怎叫我南朝将官不受他生擒活捉!也罢,我明日拿他的宝贝,也还他一个席儿。”心里又想道:“ 这西番的人最是奸巧。这两件宝贝果是真的,便就好哩。万一是个假的,又没奈他何,反惹得元帅见怪。也罢,哪里去寻个人来试验一试验。”起眼又不见个人,渐渐的东方发白。王明走出库门外来,只见库门外又有一班外巡在哪里。王明拿出宝贝来,敲了三敲,那一班外巡一个一毂碌都跌翻在地上。王明说道:“ 这个是真的了。”竟归宝船上来。
元帅道:“ 王明,你昨日出马,今日方回,这—夜在哪里安身哩?”王明道:“ 元帅爷在上,是小的走进撒发国总兵官府里面,找寻他的宝贝来。”元帅道:“可曾找寻着他的没有?”王明道:“是小的找寻着了。”元帅道:“是个甚么宝贝?”王明道:“ 原来他有两件宝贝,一个叫做吸魂钟,一个叫做追魂磬。敲了三下,就把人的真魂取将去了。怕你是甚么泼天关的本领,摇地府的神通,也要掉下马来。”元帅道:“ 怪不得那三员大将都吃了他亏。”马公公又说道:“既是这等宝贝,不得赢他,不如回转南京去罢,后来再作道理。”
王明道:“ 宝贝虽是厉害,却被小的骗得他的来了?”二位元帅大喜,说道:“ 妙哉!妙哉!有此宝贝,又何愁于他!你拿出来,我们看一看。”王明拿出宝贝来。元帅老爷接着,都看了一看,都说道:“ 这等一件东西,怎么这等厉害?”又问王明:“ 这两件宝贝,怎么敲哩?”王明道:“眼看着哪个,就敲着哪个。”马公公道:“ 王明,你敲一个我们看。”王明也是弄鼻子的,就看着马公公敲了三下。马公公是个忠厚的,哪里晓得把他试验,不知不觉的掀了一跤。又好吃恼,又不好认真,爬将起来,说道:“ 二位元帅在上,好厉害宝贝哩!”元帅道:“ 王明,也是你费了这一场心机。你明日拿出阵去,擒下番将,见你的功劳。”
那番将看见杀了他五十名军士,偷了他的宝贝,恼了—日,不曾出门。到了第二日,恨得牙齿咯叮咯叮的响,跑出阵来,高叫道:“ 王明,你这个贼!你杀了我五十名军士还自可,你怎么偷我的宝贝!你好好的顶在头上,送来还我。你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我教你这些大小官军,一个个都死在我这海里。”王明禀过元帅,竟自出马。又叮嘱左右道:“ 你们多带些钩耙绳索来。”
却说帖木儿看见王明,正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高叫道:“你这个贼!你怎么杀了我五十名军士?你怎么又偷了我的宝贝?你敢来生擒我么?”王明再不开口,衣袖里就溜出一个吸魂钟来,敲上一下。一下还不曾响,帖木儿手里把个扇子摇一摇,就把王明身边的宝贝,一阵响风都招过去了。王明看见去了宝贝,只气得眼睁睁的,不晓得怎么个缘故?帖木儿得了自家宝贝,连敲三下,把王明又掀将下来,叫声:“小卒绑了他!”却又不见了形影。帖木儿虽然不曾拿得王明,却得了宝贝,跃马而去。王明心里想道:“ 番官又不曾拿得,宝贝又去了,怎么好回复元帅老爷?也罢,一不做,二不休!我不如跟他进城,看他招宝贝的又是个甚么?待我趁机会儿结果了他,岂不为美!”连忙的一手拿了隐身草,一手提了一口刀,跟定了番官回去。却说番官到了府门,下了马,卸了盔甲,敲了三下云板,竟进内房里面。王明早已跟到内房里面。只见四个丫头,一个夫人远远的迎接,接着问道:“ 连日厮杀,胜负何如?”帖木儿说道:“ 夫人,不好告诉你的。”夫人道:“胜败兵家之常,怎么不好告诉我的?”帖木儿道:“ 南朝出一个甚么王明来,那个贼,尽有些厉害。”王明站在背后,只好笑哩!心里想说:“这个番官真惫懒,千贼万贼的骂人哩!”夫人道:“ 怎么—个王明厉害?”帖木儿道:“ 若论他本领,还不打紧些,只是一行掉下马来,一行就寻他不着。”夫人道:“ 既是寻他不着,得放手时须放手罢。”帖木儿道:“ 他却又不放我。”夫人道:“怎么不放你?”帖木儿道:“ 他前日个晚上,摸进了我的宝藏库来,杀了我五十名军土,偷了我的宝贝,并不曾有人看见。若不是我的宝贝儿多,今日我的性命,却不送在此人之手?”夫人道:“偷了你甚么宝贝?”帖木儿道:“偷了我吸魂钟、追魂磬两件宝贝。”夫人道:“你今日又是个甚么宝贝招他回来?”帖木儿道:“是个宝母儿。”夫人道:“怎叫做个宝母儿。”帖木儿道:“凡是宝贝见了他,一招就来,故此叫做个宝母儿。”夫人道:“是个甚么样子?”帖木儿道:“就是一把扇儿。”王明站在背后,心里想说:“ 原来是一把扇儿。这个不打紧,也好偷他的。”夫人道:“我每常看见你这把扇儿,也只说是个寻常之扇,哪晓得有这许多的妙用。只是还有—件来。是哪一件?这等的宝贝不可造次,万一有失,连那两件宝贝也不能保,他日悔之,噬脐无及。”帖木儿道:“我也还不惧他。我还有一卷天书,还有些妙处,念动了那些真言,宣动了那些密咒,凭你宝贝在那里,都要招将你的来!莫说只是我西牛贺洲,假饶就是东胜神洲、南赡部洲、北俱芦洲,—霎时就都归了我的手。”王明站在背后,吃了一惊,心里洗:“这番官好厉害也!原来还有个甚么天书。却不晓得他的大书放在哪里?就有隐身草,没处会他的来。”只见夫人道:“相公,那天书放在哪里?”帖木儿道:“放在小花园之内书房里面。”夫人道:“ 那里却谨慎,这三件宝贝也送到那里去罢。”帖木儿叫过小童们来,把这三件宝贝送到后面书房里去。夫人道:“ 相公差矣!这等几件宝贝岂可假手于人?我陪你自家送将进去罢。”帖木儿道:“ 多谢夫人厚爱。”
一个前,一个后,竟往后面书房里跑。王明十分之喜,心里想说是:“多得夫人领路。”悄悄的跟定了他。只见左—弯,右一角;左—穿,右一抹,直到后面,却是一个小小的书房儿。夫人道:“天书在哪里?”帖木儿道:“就在这个朱红匣儿里面。”夫人道:“ 你开来看他—看,怕有甚么疏虞。”帖木儿开了锁,取出来看了一回。
王明也站在侧边,看了一回,只是不认得是甚么字。帖木儿拿起天书,放上那三件宝贝。夫人道:“ 天书怎么又不放在里面?”帖木儿道:“ 王明那个贼,我恨入骨髓。我明日不用这三件宝贝,单把这个天书去拿他。故此不放在里面。”夫人道:“天书只好招宝贝,终不然也会拿人哩。”帖木儿道:“夫人,你还有所不知,这天书我念动真言,讽动密咒,把一条捆妖绳望空一撇,莫说只是一个王明,就是十个王明,也走不脱半个。”
王明也在背后,心里想说:“ 你这伤公道的,明日厮杀,今日苦苦的算计于我!你哪里晓得我也算计你哩?”
帖木儿把个宝贝袖着。夫人安排酒来,对歌对酌,酒至半酣,卸了衣服,丢在一边。吃一会酒,耍一路拳;吃一会酒,又舞一会刀;吃一会酒,又使一会枪。
王明看见他衣服丢在一边,早已到袖儿里面捞将来了,竟到宝船。元帅道:“你今日又跌下马来,宝贝往哪里去了?”王明道:“ 小人出马,指望拿住个番官。哪晓得吸魂钟儿还不曾敲得一下,那番官又有个甚么宝母扇儿,拿在手里招一招,就把那两件宝贝都招去了!”元帅道:“可惜去了那两件宝贝!”王明道:“ 小人不得已,却又跟他进城,指望偷他的扇来。哪晓得他还有一本天书,念动他的真言,宣动他的密咒,那三件宝贝,一霎眼却就在面前。”二位元帅又吃一惊,说道:“ 此等的一部书,怎么得到他的手?”王明道:“ 元帅老爷宽怀,小的自有处置。”
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处置,且听下回分解
第54 回 王明砍番阵总兵 天师战金毛道长
诗曰:
五月涛声走白沙,沙边石气尽云霞。
峰阴寒积何年雪?瘴雨香生石树花。
独立南荒成绝域,每凭北斗问京华。
王明不尽英雄胆,万古争传汉使槎。
却说二位元帅道:“ 王明,你有个甚么处置?”王明跪着禀说道:“ 不瞒二位元帅老爷,这个天书小的已是偷得他的来了。”三宝老爷是个内官性儿,—听见说道偷得来了,扑起巴掌来,哈哈的大笑,叫声:“ 王明我儿,你就是取西洋的头一功了!这如今在哪里?拿来我众人看看。”王明双手递上个天书。
二位元帅,你也看,我也看,看便看了一会,只是不认得上面是个甚么字迹,是个甚么书句?老爷道:“这个书不认得,怎么是好?”王爷道:“去请天师或是国师,毕竟有个认得的。”道犹未了,可可的国师走过船来。老爷迎着,就讲天书这一段缘故。国师道:“ 在哪里?见教贫僧一看。”老爷又双手递上去。
国师从头彻尾看了一遍,说道:“ 阿弥善哉!王明,你好不当家哩!”老爷道:“ 怎么王明好不当家哩?”国师道:“拿了这书,好不当人子,你要它何用?你怎么干这等不公不法的事!依贫僧所言,快些儿送还他去罢!”王明道:“老爷在上,小的挨虎穴、闯龙门,万死—生,才能够取得他这一本书来,小的又岂肯轻轻的送还他去?”国师道:“ 书上都是些伤公道的话儿。”王明故意的说道:“ 小的夜来也听得那番官在念哩,也不见甚么苦苦的伤公道。”国师道:“ 你不信,待贫僧念来你听着。”展开书来,从头儿念了一遍。
念犹未了,只见半空中呼一阵响风来,把那吸魂的钟、追魂的磬、宝母儿扇三件宝贝,一齐的刮将来,一齐的吊在中军帐下。就喜得二位元帅,杏脸桃腮。大小将官,哪个不喝声彩?马公公道:“ 王明我儿,你是取西洋的头—功。咱要你在咱门下做一个干儿子,你意下何如?”王明道:“ 好便好,只是老公公的尊姓,姓得有些不秀气,不敢奉承。”马公公道:“你怕人骂你做马日的么?假如那个骂驴日的不过,假如那个骂骡子日的不过。”侯公公道:“你在咱们下做个干儿子罢。”王明道:“ 老公公的尊姓,声音有些不好,不敢奉敢。”侯公公道:“ 你怕人骂你做山猴子日的么?”洪公公道:“ 你在咱门下做个干儿子罢。”王明道:“ 不敢奉承。”洪公公道:“你怎么不肯?又是咱的姓,姓得有些不好么?”王明道:“ 非干姓事。只是公公无子,教我一个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。”王公公道:“王明,咱和你同是一姓,你在咱门下做个干儿子罢。”王明道:“ 也不敢奉承。”王公公道:“ 你怎么又不肯?敢又是咱没有儿子?有七个儿子,咱有七个儿,数到你是第八。”王明道:“ 干儿子好做,只是王八难当!”
道犹未了,只见圆眼帖木儿不见了天书,又招了他三件宝贝,却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披挂整齐,攀鞍上马,高叫道:“王明,你这个贼!你敢偷我的天书,你敢招我的宝贝!”王明道:“ 便是我,你敢怎么样儿于我?”帖木儿更不打话,一手掀开了顶上的番盔,一手掀散了头上的卷毛头发,口儿里念上两声,一口吐沫望西—喷,喝一声:“疾!”又喝声:“快!”只见正西上狂风大作,走石飞沙。那石子儿,沙子儿,都望我南阵上刮将来。乱刮将来还不至紧,番阵上又走出二三百只惫懒象来。那些象身如火炭,口似血盆,鼻似卷帘,牙如钢剑,好厉害也!有赋为证。赋曰:
南方之美者,南山之犀象焉。周澄上言;可洗之而疗疾;苍舒有智,亦秤之而刻船。则有束刃于鼻,系燧于尾。虽质大于牛,而目不逾稀。初一乳而三年,卒焚身而以齿。若乃放于荆山之阳,养之皋泽之中,虽禀精于瑶光,终见制于越台。至若出伊水之长洲,生干陀之异域。胆随月转,鼻为口役;遇狮子而必奔,顾脱牙而尚惜;见皮而泣,争鼻而食;临刑既闻于泣血,丧雌亦至于涟湎。出九真于日南,耕苍梧及会稽。入彼梦思,既见灾于能茂;俾之率舞,亦归功于贺齐。
那一群象趁着这一阵风,竟奔过南阵上来,把我南阵上的人马,一鼻子卷一个,两鼻子卷一双!
王明看见不是料,一口衔了隐身草,两只手掮着一张刀,照着个象只是砍。千砍万砍,那象只当不知。王明看见砍它不动,没奈何,又拿起刀来,把他的门牙乱打。这一打却打得有些功劳。怎么有些功劳?原来象的牙长根浅,禁不得十分锤敲,一会儿把些牙齿都敲得吊将下来。象本性是个爱惜门牙的,却又敲得它疼,它就满地上乱跑乱卷。幸喜得天上转了一阵东风,王明叫众军士上风头放起火炮、火铳、火箭之类。风又大,火又大,那些象哪里又敢向前来?倒往本阵上跑。这一跑不至紧,把自己的番兵都踩倒了一大半!帖木儿羸羸然如丧家之狗,干干的如漏网之鱼,大败去了。
王明吩咐众军士拾起那些象牙来,竟到宝船之上。元帅见他有功,心中大喜,说道:“ 番官今日又是甚么宝贝来?”王明道:“ 番官真乃厉害,没有宝贝,赤手空拳,就呼出一阵无大不大的风来,又赶出一群二三百只的象来,那些象尽是惫懒,把我南阵的人马,一鼻子卷一个,两鼻子卷一双,看看的卷了我人马一大半。”元帅道:“ 你怎么处它?”王明道:“ 是小的没奈何,拿起刀来砍它,却又砍它不透。又没奈何,把它的牙齿来敲,才敲了它许多牙齿。上风头又是火炮、火铳、火箭之类,各样的生法,却才赢得它来。”元帅道:“ 可拾得有象牙来么?”王明道:“ 有。”即时献上象牙。侯公公走向前去数了一数,说道:“ 亏了王明,打坏了八十多只象哩!”元帅道:“ 怎么就晓得是八十多只?”侯公公道:“ 这象牙是一百六十根。一只象两根牙,却不打坏了八十多只。”元帅道:“也有一象四根牙的,也有全然没齿的。”侯公公道:“ 那没齿的全不象了。学生的数,也只是大略而已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番总兵又来讨战。”
原来番官大败而归,先前说硬了话,不好去见番王,竟自归到府院里面,低头不语,默默无言。番王又着人来相请,番官愈加不是个心事。夫人道:“ 相公,你做将官的人,何故这等吃恼?”番官道:“ 谁想南朝出下王明这一个贼,就是我的冤家。前日的宝贝被他骗了,今日的象阵被他破了,你教我何计可施?”夫人道:“ 相公差矣!你胸中有的是真材实料,何惧于他。你何不拿出那迷魂阵、定身法来,怕他甚么王明拿他不住!”
这正是一言而兴邦,一言而丧邦。这两句言话儿不至紧,把个帖木儿就提得醒醒的,满心欢喜,顿起精神,即时点齐人马,杀出风磐关来,高叫道:“ 王明这贼!我今番不拿住你碎尸万段,誓不回兵!”
王明听知蓝旗官报道 “番官讨战 ”,即时跪着禀元帅道:“小的今番不用旗鼓,不用人马,只身独自,要去砍下番将的头来,献上中军宝帐。”元帅应声道:“好!此去立马成功!”王明起身去上马。侯公公又把他肩膀上拍一下,说道:“好!你就是征西洋的第一功。”这两句话,就不知长了王明多少威风!两列将官你也说道你有一条金带在腰里,倒不如一个小军;我也说道我有一条金带在腰里,倒不如一个小军。
王明跑出阵去,心生一计,说道:“ 打人先下手,后下手遭殃!我与他比甚么手,排甚么阵!不如闪在他背后,取了他的首级,万事皆休!”一手拿着隐身草,一手提着一口刀,悄悄的跑到帖木儿的背后。
帖木儿在那里气满胸膛,高声大叫,左也王明贼,右也王明贼;左也若不拿住王明,誓不回阵!右也若不拿住王明碎尸万段,誓不为人!哪晓得王明已自站在他背后,双手举起刀来,尽着力气,还他一刀。可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!这一刀就把个圆眼帖木儿,立地时刻劈做了四架。把些番兵番卒吓得一个个獐头鹿耳,鼠窜狼嘶!都说道:“ 又不曾看见个人在那里提刀来,又不曾看见个刀在那里砍下来,怎么就会劈做了四块?”道犹未了,只见你头上一刀,我头上一刀。一行走路,一行就砍了头;一行说话,一行就削了嘴。可怜这一班番兵番卒,叫苦连天,都说:“ 是天杀我也!天杀我也!”抱着头的,缩着颈的,各自逃生。也有奔到皇城里去的,王明也跟进皇城里去。也有奔到午门里去的,王明也跟进午门里去。
王明进了午门之内,就提起那一片杀人心来,就要把个番王来唵哆。番王哪里晓得其中的就里,只管问道:“ 总兵官怎么会做四块?”那些番兵番卒,又不晓得个下落,一个说道:“自己杀的。”一个说道:“天杀的。”番王道:“ 都胡说!岂有个天就杀人的?岂有个人就肯自杀的?”王明眼睁睁的要下手,只是不得一些空隙。
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个道士来:
庞眉皓发鬓如丝,遣兴相忘一局棋。
松柏满林春不老,高风千载付君知。
那道士朝着金阶五拜三叩头,扬尘舞蹈。番王道:“ 阶下见朝的是谁?”道士道:“ 小臣乃亲王驾下护国军师金毛道长的便是。”番王道:“ 道长有何事见朝?”道长道:“ 现今朝堂之上,有一个南朝刺客在这里,要伤我王,故此冒死来奏。”番王大笑三声,说道:“ 先生差矣!既有刺客在我朝堂之上,我岂不看见?我一个不看见也罢,这等满朝的文武,岂可都不看见?”道长道:“ 此人只是贫道看见。”番王道:“ 先生须要着他出来,与寡人看见才好。”道长道:“要我王看见不难。”这几句话不至紧,把个王明吓得毛骨竦然,心里想道:“ 怎么这个道士认得我哩?敢是这个草今日不灵么?我不如趁早些走—了罢!又—想:“千难万难,来到这里,且看他怎么样儿?只怕他是骗我,也未可知。”
只见那道士站将起来,站着金阶之上,怀里取出一个红罗袋儿来,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镜儿来。番王道:“ 先生,那是个甚么镜儿?”道长道:“ 世上有三面镜儿出名:第一面叫做轩辕镜,第二面叫做炼魔镜,第三面叫做照妖镜。”番王道:“要它何用?”道长道:“ 取它出来,就照见南朝刺客是个甚么样子?是个甚么人?”番王道:“好!好!好!”叫声:“站阶的力士在哪里?”两个力士走近前来,答应一声“有 ”,双手接着个镜儿,放在丹墀里面。文武百官仔细定睛,果是南朝一个军士,头戴碗子盔,身披黄罩甲,腰系皮挺带,脚穿绑腿趿鞋,左手一根草,右手一张刀。王明终是个小军,尽着他的一宠性儿,偏说是照妖镜,他偏然不怕照,偏然不肯走!偏百官都认得他是个南人,他偏藏了隐身草,偏认做自家是个南人。一声梆响,一干番兵一齐拥将上来,绳穿索绑,把个王明拿住了,来见番王,他直挺挺站着。番王道:“你为何不跪?”王明道:“ 砍头就砍头,割颈就割颈,甚么人跪你!”番王大怒,骂说道:“ 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贼,你累累的犯我边疆,杀我军卒,偷我宝贝,害我总兵官。你今日焉敢又来擅入我朝堂。你想着拿你,就是攒冰凌取水,压沙子要油一般,谁想你自送其死!你这却不是自作孽,不可活。叫过刀爷手来,枭了他的首级。”
王明想一想:“ 一个人的头既割了,怎么又会长出来?不免要做一个脱身之法。”他那里一边拿出刀来,我这里一边慢慢地说道:“ 杀便杀了我,还有许多杀不尽的在那里,他明日—总儿和你算帐哩!”番王听见说道:“ 还有许多杀不尽的在哪里?”连忙的叫放他转来,说道:“ 你一身做事一身当,杀了你就是,甚么又还有杀不尽的在那里?”王明又慢慢的说道:“我为人还有几分忠厚,我船上还有一干没脊骨的,还有好些的话来和你讲哩。”番王道:“ 有些甚么没脊骨的?”王明故意的道:“ 我有一班同年、同月、同日、同时、同乡、同里、同师、同门、同手段、同术法,同一样会杀人、同一样捉不住,共是七七四十九名。你今日只杀得我一个,我那四十八个岂肯与你甘休!”番王道:“ 你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忠厚。你既是这等忠厚,你索性说穿了头罢。”王明又故意的道:“ 我把那四十八个的真名真姓都说来与你,你今后好提防他们。”番王道:“我取纸笔来,你写罢。”王明分明是要骗他写字,好解绳索,偏故意的说道:“ 我只口说罢。”番王道:“ 你说得快,我这里哪里记得这些?”王明又骗他一骗,说道:“ 狗奴!没有些见识,你叫四十八个人过来。一个人记一个名字,却就记得了。”番王只说是真情,说道:“ 这个人果是有几分忠厚。你还把个笔砚儿来写着罢。”即时间取过文房四宝来,放在丹墀里。王明心里想道:“ 是腔了。”你想自古以来,可有个绑着写字的?连忙的放开了王明的手。一个番官磨墨,一个番官拂纸,一个番官奉笔。王明伸出手来,又把个左手去接笔。番官道:“ 原来你是个左撇子。”王明道:“ 我是左右手。”一边左手抹笔,一边右手取出隐身草来。一下子取出隐身草来,只是一溜烟,再哪里去寻个王明。番王叹了两口气,说道:“ 南朝人说老实,还不老实。”番官道:“ 喜得是老实还会走,若是不老实还会飞哩!”
金毛道长奏道:“ 我王不必忧心,贫道看此等人如同蜻蜓蝼蚁,草芥粪土,何足挂齿!贫道不才,愿借番兵一枝,出阵前去,若不生擒王明,剐骨万段,誓不为人!”番王道:“ 先生此言,只好说得中听,权时解朕之忧。你不要小觑了王明,一行拿住他,一行就不见他。就是通天达地的游神,出幽入冥的活鬼,也不过如此。他曾斩死了我五十名军士,他曾陷害了我一员总兵官。这等一个人,岂是容易拿得的?”道长道:“且莫说这一个王明,就连他那些宝船上一干的性命,都要提在我手里。”番王道:“ 先生这句话又讲差了。总兵官曾奏过寡人来,说他船上有一个道士,官封引化真人,能呼风唤雨,役鬼驱神。又有一个僧家,官封护国国师,能怀揣日月,袖藏乾坤。你看得他们忒容易了些。”金毛道长道:“ 我王好差,专一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贫道出马,若不生擒道士,活捉和尚,贫道情愿把自己的六阳首级,献上我王面前。”番王看见他威风凛凛,锐气凌凌,心上倒也有老大的惧怯他,连忙的赔他一个情,说道:“ 全仗真人大展奇才,救寡人社稷!奏凯回来,奉酬鹤驾不浅。”即又递酒三杯,壮他行色。
金毛道长竟到教场里面,点齐了一枝番兵,竟往凤磐关来。心里想道:“ 适才我王说是南朝道士会呼风唤雨,驾雾腾云,我也是个道士,我岂可不会腾云?既要如此,似这等一班头踏,怎么腾云?似这等一个脚力,怎么腾云?”
想了一会,就有个道理,即时拿起个斩妖剑来,照着正东上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喝声:“ 照!”只见正东之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的神道,光头光脑,蓝面蓝嘴,朝着道长行个礼,说道:“ 法师呼唤小神,有些甚么事故?”道长道:“ 你是何神?”其神道:“ 小神按甲乙寅卯木,是个青龙神。”道长道:“ 你既是青龙神,你据着东方青陵九气旗,与我打着头踏。”应了一声:“是!”
又拿起了斩妖剑来,照着正南上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喝声:“ 照!”只见正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,红头红脑,尖面尖嘴,朝着道长行个礼,说道:“ 法师呼唤小神,有何使令?”道长道:“ 你是何神?”其神道:“ 小神按丙丁巳午火,是个朱雀神。”道长道:“ 你既是朱雀神,你据着南方丹陵三气旗,与我打着头踏。”应了—声:“是!”
又拿起个斩妖剑来,照着正西上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喝声:“ 照!”只见正西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,毛头毛脑,白面白嘴,朝着道长行个礼,说道:“ 法师呼唤小神,何方使令?”道长道:“ 你是何神?”其神道:“ 小神按庚辛申酉金,是个白虎神。”道长道:“ 你既是白虎神,你据着西方皎陵五气旗,与我打着头踏。”应了一声:“是!”
又拿起个斩妖剑来,照着正北上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喝声:“ 照!”只见正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,长头长脑,皂脸皂嘴,朝着道长行个礼,说道:“ 法师呼唤小神,何方使令?”道长道:“ 你是何神?”其神道:“ 小神按壬癸子丑水,是个玄武神。”道长道:“ 你既是玄武神,你据着北方玄陵七气旗,与我打着头踏。应了一声:“是!”
又拿个斩妖剑,照着山上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只见山上跑出两个三丈八尺长的狐狸精来,毛手毛脚,凹嘴凹鼻,见了法师,双膝跪着。道长道:“ 孽畜,你过来一个,掮着一面豹尾旗。孽畜,你可知道么?兵法曰:‘ 无天于上,无地于下。将在军,君命有所不受。’只此旗之谓,你可知道么?”两个狐狸精磕个头,应声:“是!”
又把个斩妖剑望海里搅了几搅,口里念了几声,只见水底下走出—个三丈八尺长的一个碧水鱼来,红鳞红甲,大头大尾,见了法师,双膝跪着。道长道:“鱼儿,你过来,我骑你出阵,你可晓得么?上天上地,驾雾腾云,都在你身上。”碧水鱼磕个头,应声:“是!”
一个金毛道长领了一枝人马,前面有许多凶神恶煞,摆了头踏,坐一个碧水神鱼做了脚力。这个道士也是少有,一路里摆出凤磐关。
却说王明得了总兵官的首级,献上中军。元帅大喜,重赏王明。元帅问道:“ 你杀了总兵官,怎么又跟进城去?”王明道:“ 是我闪进番王的殿上,要唵哆番王的首级。”元帅道:“可曾取得他的首级么?”王明道:“—桩事儿做得好好的,就吃亏了一个甚么金毛道长看破了。若不是小人本领多端,险些儿就矮了一尺。”元帅道:“ 怎么就矮了一尺?”王明道:“连盔带头只有一尺,砍了头,却不矮了一尺。”元帅道:“既如此,叫军政司取过一瓶酒来,与你压惊。”
道犹未了,只见蓝旗官报道:“ 番王又差下一个道士,领了一枝人马,前面尽是些凶神恶鬼打头踏,座下又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神鱼做脚力。自称金毛道长,坐名要战天师、国师。”王明道:“ 小人还愿出马,擒此妖道。”元帅道:“骄兵者败,欺敌者亡。你不可去。他既坐名要战天师、国师,且待他两个出一阵,看是何如?”王公公道:“ 来的是个道士,天师是个真人,两个道士出马,岂不为美!不如去请天师。”请到天师,无不奉命。
即时三道鼓响,呐喊三声,拥出一枝人马去。金毛道长起眼一瞧,原来南阵上两边列着都是些道士、道童。中间一杆皂纛,皂纛之上,写着“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”十二个大字。皂纛之下,坐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将官:九梁巾,云鹤氅,七星剑,青鬃马。心里想道:“来者就是我国王说的腾云驾雾、役鬼驱神的主儿。且待我叫他一声,看他怎么答应?”高叫道:“来者莫非南朝天师乎?”天师道:“ 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、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。你是何人?”金毛道长笑了笑,道:“ 天师,你不要小觑于我,我乃撒发国国王御前官封护国真人金毛道长的便是。”天师道:“ 天下的真人惟有我家,是自汉以来祖代传流的。麒麟殿上无双士,龙虎山中第一家!你这金毛道长却不闻名。”金毛道长大怒,骂说道:“ 我把你这个生事扰民的贼,焉敢无故侵犯我的国土,纵容无名的末将,陷害我的总兵官。今番教你吃我苦也!”照头就是一剑来。天师看一看,想一想,说道:“ 若论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,此人就是正一玄门。若论他那两个狐狸精,一个碧水鱼,此人是个妖道拆拽来的。怎敢这等无礼?我祖代天师的人,肯放松了他?”起手就还他一剑。你一剑,我一剑,你一来,我一往,你一上,我一下,杀做一堆,砍做—处。天师心说道:“我们出家人怎么在刀头上讨胜,何不坐地成功?”连忙收过剑来,照着日光摆了三摆,剑头上呼一声响,爆出一块火来,烧了一道飞符。金毛道长还不晓得天师的妙用,说道:“天师,你剑头上出火,不知你心下怎么样儿火烧哩!”天师道:“ 你可晓得,除却心头火,点起佛前灯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脸獠牙的鬼来。
毕竟不知这个鬼是甚么鬼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55 回 金碧峰劝化道长 金碧峰遍查天宫
诗曰:
将军辟辕门,耿介当风立。
请将欲言事,逡巡不敢入。
剑气射云天,鼓声振原隰。
黄尘塞路起,走马追兵急。
弯弓从此去,飞箭如雨集。
截围一百种,斩首五千级。
番马流血死,番人抱鞍泣。
古来养甲兵,万里当时袭。
乘此庙堂算,坐使干戈戢。
伫看献凯归,天师何翕习。
却说天师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萎萎的毛头鬼来,天师起手一指,那毛头鬼飕地里一声响,把个青龙神一扯两半边。一会儿一道飞符,一会儿一个红通通的毛头鬼,把个朱雀神一扯两半边。一会儿一道飞符,一会儿一个白漫漫的毛头鬼,把个白虎神一扯两半边。一会儿一道飞符,一会儿一个黑剌剌的毛头鬼,把个玄武神一扯两半边。金毛道长慌了,左一剑,右一剑;左一剑也杀鬼不退,右一剑也不奈鬼何!一会儿去了四个打头踏的正神。天师心里道:“ 只剩得个狐狸精,却就好处。”飕地里一声响,就飞过一张七星剑去,把两个狐狸精就砍做了四个。怎么就砍做了四个?一个两段,却不是四个?金毛道长愈加慌了,取出一个宝贝来,望空一撇,撇将起去;复身下来,照天师头上一下。天师看见他来得不善,闪在一边,劈脸就还他一个掌心雷,也照着他的头上一下。两家子同时锣响,同时收兵。到了明日,金毛道长又来。天师道:“ 棋差一着便为输,今番再不可与他衍文。”望见金毛道长来,就是一个雷。金毛道长措手不及,只得转身而去。一连三日,一连三个雷公。天师又想:“ 此人尽有些本领哩!这等的雷公再打他不着,只是虚延岁月,却不是个结果。”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。
明日,金毛道长又来,天师早早的烧下了四道飞符,遣下了四位天将。金毛道长睁开眼来,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些天神天将,他不晓得是天师的道令,说道:“这些神将敢是看见我来,递个甚么脚色手本么?待我叫他一声,看是何如。”叫声道:“四圣莫非是马、赵、温、关么?”四位天神大怒,说道:“我这马、赵、温、关四个字,有好些难称哩!除非是玉皇大帝,才敢这等称呼!这厮是哪个?也敢叫我马、赵、温、关四个字?”马元帅就一砖,赵元帅就一鞭,温元帅就一棒,关元帅就一刀。把个金毛道长吓了一吓,说道:“ 怎么今日天神天将都变过脸来?”连忙的取出宝贝来,望空一撇,撇在半空里面,一个天将照头一下子。恰好四大元帅张开眼仔细一瞧,都说道:“ 原来是那话儿!”马元帅收了砖,赵元帅收了鞭,温元帅收了棒,关元帅收了刀,叫一声:“ 天师,小神们顾不得你了。”一驾祥云而去。张天师看见四位天神不奈他何,心里着实吃力,眼瞪瞪的不得个好妙计,正在踌躇之间,哪晓得金毛道长一下宝贝打将来,张天师也措手不及,只得撇了青鬃马,跨上草龙而归。
元帅道:“ 连日多劳天师。”天师道:“ 劳而无功,不胜汗颜之至!”元帅道:“ 西洋地面,原来如此难征难服!”天师道:“ 多了,他都是甚么妖魔鬼怪?没名没姓,手里都拿个甚么宝贝;没头没绪,急忙的不好下手他。”侯公公道:“ 此后怎么处治他?”天师道:“且去请教国师,看他怎处?”一位元帅去请国师,告诉他,自到撒发国以来,就吃苦了他甚么总兵官,幸而王明一刀劈了他做四块。不期今日又出个甚么道士,自称金毛道长,又拿了一个甚么宝贝,一撇撇在半天里,一会儿掉将下来,就会打人。这都是个没头绪的事,教人怎么好处他?国师道:“ 西洋夷虏之地,不比我们中国是这等一个样儿。”元帅道:“ 天师尊意要请国师出马,不知国师意下何如?”国师道:“ 善哉!善哉!贫僧是个出家人,佛门中弟子,怎么说得个出马杀人的话。”元帅道:“ 国师不肯见爱,这桩事儿就有些毛巴子样哩!”国师道:“ 且待贫僧去劝一番,看是何如。”元帅道:“ 但凭国师尊意,劝解得一个和,也是好的。”
你看国师把圆帽旋一旋,把解染衣抖一抖,把僧鞋拨一拨,把胡须抹—抹,一手钵盂,一手禅杖,大摇大摆而去。金毛道长看见说道:“ 我西洋地面没有和尚,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?待我叫他—声,看他怎么?”大叫一声道:“ 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?”道长这一声,就如轰雷灌耳。国师却低低的答应一声,说道:“ 贫僧便是。”金毛道长又高叫道:“金碧峰,我只说你是个活天神、生地鬼;横推八马,倒拽九牛。原来你也只是一个人,我也是一个人,你怎么敢领兵来下西洋,侵我的疆界?你今番认得我么?你不要走,教你好好的吃我一刀。”照头就是一刀。国师道:“ 善哉!善哉!贫僧一个光葫芦头,怎禁得这一刀,却不分做了两个瓢哩!”口便是这等说,心里又想:“ 把个禅杖去招架他,又恐怕犯了杀戒,又恐怕动了嗔心;不把禅杖去招架他,又禁不得这一刀?”只得把个禅杖望草地下一划,这—划不至紧,就吓得那个碧水神鱼倒退了三五十步,那一刀却不失了一个空?金毛道长道:“我这脚力,怎么看见他来,反倒退了几步?我晓得了,敢是他的禅杖上有个甚么响声,惊吓了他。”却又把个碧水鱼来夹两夹,又是一剑来。国师又把个禅杖一划,那个鱼又倒退了三五十步。金毛道长大怒,说道:“ 好和尚,你敢唬吓我的脚力么?”连忙的念动真言,宣动咒语,喝声未绝,只见正北上狂风大作,走石飞沙。那石子儿雨点相似,初然间还是个麻鹊儿卵,过会子就是鸡卵,就是鸭卵,就是鹅卵,就是天鹅卵,雨点的打到国师身上来。国师看见,笑了一笑,说道:“ 这个石头儿好来得厉害,若是个凡夫俗子,却不打做了一块肉泥。”不慌不忙,除了圆帽,露出个光头来。过了一时三刻,四面八方堆了无数的乱石头儿。
那道长只说是打死了金碧峰,看了一会,恰好老爷的头皮儿也不曾红一红。金毛道长吃了大惊,说道:“ 这个和尚果真有些本事,比那道士老大的不同。”连忙的手里烧了一道符,口里念了一会咒,喝声未绝,只见正西上闪出无万的天神、地鬼、土庶、星宗、石魍、山魈、花神、木魅一干的魍魉,又骑着无万的龙、蛇、虎、豹、犀、象、狮、彪一干的孽畜,一齐的攒着国师身上来。
国师看见,笑了—笑,说道:“ 只夸口所说自认仙家,原来尽是一干邪术,这成个甚么勾当?”不慌不忙,取出一粒黄豆来,放在口里,咬做个查查儿,望正南上一喷。南方火德星君看见佛爷爷号令,不敢怠慢,即时发下火鸦、火马、火龙、火蛇、火枪、火箭一拥而来,把那一干魍魉,一干孽畜,—个个烧得披衣落角,露出本相来。是个甚么本相?原来魍魉都是些纸的,孽畜都是些草的。金毛道长看见破了术法,心中大怒,说道:“ 好和尚,你破了我的法,我就饶你罢?”连忙的念念有词,一口法水,望正东上一喷。顷刻间,乌云四塞,黑雾漫天,伸手不见掌,起眼不见人。老爷看见,又笑了一笑,说道:“你这个掩日法,只好去降外央儿,怎么来吓我当家的?”不慌不忙,袖儿里面取出铜钱大的一块红纸来,望西边一吹,用手一指,喝声道:“ 浮云不散,等待何时?”即时间,浮云尽扫,一轮红日斜西。
金毛道长看见自家术法节节不通,大惊失色,将欲收兵回阵,又在番王面前说大了话;将欲不收兵回阵,急忙里又没个甚么大赢手。心里正在寻思,老爷早知其意,说道:“ 午后不交兵,你且回去,明日再来罢。”金毛道长趁着这个空儿,说道:“今日饶你,明日再来,叫你认得我哩!”
明日又来,只望见国师,更不打话,连忙的念动真言,宣动密咒,把个宝剑望海里头一搅。即时间,海水上流,平白地就有几百丈水,一浪掀一浪,一潮赶一潮。老爷看着,又笑了一笑,说道:“ 偏你会倒海,偏我就不会移山?”不慌不忙,一道信香,竟到灵山会上掌教释伽牟尼佛处,借过阿难山一座来,镇在海边上。自古道:土克水,水来土掩。何况又是佛门中一座名山,愁个甚么水再会上流哩?
国师心里想道:“ 这个道士铺设了他许多的手段,卖弄了他许大的神通。贫僧岂可只是这等袖手旁观!怎么得这一国过去。”又想一想说道:“ 我出家人,第一难做,狠起心去算他,就动了嗔嫌;伸起手去拿他,就犯了五戒。”没奈何,叫一声:“韦驮何在?”韦驮应声:“ 有!”老爷道:“这个金毛道长,不知他真假何如?你可闪在半天之上,把个降魔杵落将下来,他若果是一个甚么祖师真人,他自有神通,自然招架得你的杵住。他若是一个甚么妖邪鬼怪,见了你这个降魔杵打下来,不怕他不现出本相,不怕他不远走高飞!”韦驮道:“ 若是个凡夫肉体,却不打做了一堆肉泥?又伤了佛爷爷杀戒之心。”老爷道:“此人有老大的神通,决不是个凡夫肉体,你放心去来。”韦驮天尊得了佛旨,一驾祥云而起。拨开云头,往下一看,只见那个道士顶阳骨上一道金光,直冲着北天门。韦驮想道:“这个真人不是凡夫肉体,也还不是鬼怪妖魔。却一件来,佛爷有令,不敢有违。”即时提起那十万八千斤的降魔杵来,照着金毛道长顶阳骨上,狠着实一递打将下来。金毛道长的眼有神,早已就看见了,心里说道:“韦驮天尊今日也变了脸哩!”连忙的怀里取出一件宝贝来,一撇撇上半天里去。韦驮的降魔杵望下来,金毛道长的宝贝望上去,一上一下,狭路上相逢,只听见撞得轰天划地一声响。这一响不至紧,金光万道,紫雾千条,连韦驮天尊站在云里也晃了七八十晃,还晃不住哩!韦驮回了佛爷爷的话:“那根忤还像老君炉里旋烧出来的,挨也挨不得。”老爷心上也吃一惊。此时天色已晚,明日又来。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个道士除非是借下天兵,才擒得他住。”不慌不忙,除了圆帽,顶阳骨上露出一道金光,直透南天门里。
玉皇大帝接了信香,即时聚神鼓响,会集大小天神,左辅右弼,左天蓬,右黑煞,左班三十六天罡,右班七十二地煞,还有二十八宿,九曜星君,还有马、赵、温、关、邓、辛、张、陶、庞、刘、苟、毕,还有风雷电雨,森罗万象,还有诸天诸圣,清净弥摩,一齐都到。玉帝吩咐道:“ 今有燃灯佛爷领了大明国宝船人马征取西洋,现今阻住撒发国,才有一道信香来借天兵一枝,要擒住甚么金毛道长。你们哪一个挂领兵元帅印?”道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,身长三丈四尺,一手黄金塔,一手火尖枪,躬身俯伏,奏道:“ 小神不才,愿挂领兵元帅的印。”玉帝看见是个托塔李天王,吩咐交印与他。又问道:“哪一个挂先锋印么?”道犹未已,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来,身高三丈六尺,三个头六个臂,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一只手里一般兵器,躬身伏奏道:“ 小神不才,愿挂先锋印。”玉帝看见是个哪吒三太子,心中大喜,说道:“上阵无如父子兵。今日必然拿住妖道,快交印与他。”
一个正印,一个先锋,一枝天兵,出了南天门。金光闪闪,紫雾腾腾,到了半空中,神风大作,搅海翻江。金毛道长看见四面八方都是天神天将,天兵天卒,密密层层,老大的慌张,心里想道:“这个和尚尽认得我天上好两个人哩!”又想道:“若不是这一行宝贝,今番却就妆了村!”连忙的取出宝贝来,望空一撇。那个宝贝金光万道,紫雾千条,一变十,十变百,百变千,千变万,轰天划地的打将来。打得个李天王也顾不得塔,哪吒三太子也不见了三个头,一干天兵天卒,走得无影无踪!枉费了这一日的功劳,全然不曾得用,各自散了。
到了晚上,老爷说道:“ 只—个道士,怎么这等厉害?不如我自家出去看他看来。”怎么要自家去看?原来人有三等好看:若是仙家,顶阳骨上有一道白气升空;若是妖怪,顶阳骨上有一道黑气升空;若只是凡夫身体,顶阳骨上只有三尺火光。故此老爷要自家去看一看。老爷撇了色身,现了真体。一道金光,耸在半天之上,高张慧眼,只见这个金毛道长顶阳骨上有一道白气,正冲着北天门。那白气之内,却又照出一道金光;那金光之内,却又现出一个真体。怎么样的真体?原来有三丈四尺多高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系玉带,发似广胶一般粘住在一处。戴一顶小小的束发金冠。
老爷道:“ 此人不是凡夫,不消说了。却又不是妖魔,却又不是甚么仙家,却又不是甚么祖师,仔细看着,还是哪一位护法的天神?这等一个天神,怎么千难万难,拿他不住?我想当年间,大鹏金翅鸟发下了一个狠誓,说道:‘ 要吃尽了中生的脑盖骨。’这等凶神也不曾出得我的扣子,怎么今日反不奈一个小神何?”
到了明日,金毛道长又来,国师老爷又去。金毛道长也不管甚么三七念一,就把宝贝掀在半空中,照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。老爷看见说道:“ 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”只念得—声佛,头顶上就现出一朵千叶莲花来。那千叶莲花笔聿的直上,照着宝贝,就托在半天云里。那莲花瓣儿看看的要收拾起来,金毛道长恐怕收了他的宝贝,划喇—声响,收回去了。金毛道长说道:“ 这和尚是有些来历,怎么一个光头,就长出一朵千叶莲花来?不如再奉承他一下。”那宝贝—声响,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。老爷又看见,又说道:“ 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”又只念得一声佛,袖儿里就跑出一个白盈盈的象来。那象一长,就长在半天云里,便撑着个宝贝。撑了一会,象鼻儿渐渐的卷起宝贝来。金毛道长生怕收了他的宝贝,划喇一声响,却又收回去了。金毛道长说道:“ 这个和尚越发古怪,怎么袖儿里就走出一只象来?不如再奉承他一下,看是何如?”那宝贝一声响,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。老爷又看见,又说道:“ 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”又只念得这一声佛,脚底下就走出一个青萎萎的狮子来。那狮子一长,也长在半天云里,便撑着个宝贝,撑了一会,狮子又渐渐的长将起来。金毛道长怕带了他的宝贝去,划喇一声响,却又收回去了。老爷道:“ 只是这等搬斗,却也不是个长法。况兼此人不知止足。不如也是闪他一个空,闪他家去坐两日?待我自由自在,细细的查他一番。”怎么闪他一个空?原来把个色身以生作死,闪他一个空快活。果然的金毛道长不知止足,那宝贝一声响,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。老爷照水一指,水囤而去。 金毛道长只说是打坏了老爷,不胜之喜,鞭敲金镫响,人唱凯歌声,回见番王,铺展他这一段大功。番王安摆素宴,款待道长。一连两三日,还不出门。
哪晓得国师水囤而归,见了元帅,把前项的宝贝细说了一遍。元帅道:“ 多劳国师。怎么得他停帖?”国师道:“ 元帅可标下几条封条,把贫僧的佛堂封起来,许明日辰时三刻开封。贫僧还有个处治。”元帅一面奉承。
老爷走进佛堂里面入定坐下,外面贴了封皮。一道金光,竟到灵山会上,见了释伽牟尼佛,说道:“ 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罗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佛门中走了哪一位护法天神?”牟尼佛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佛门中并不曾走了—个甚么护法天神。一道金光,竟到东天门火云宫里,见三清老祖,说道:“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玄门中走了哪一位护法天神?”三清老祖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玄门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。一道金光,竟到南天门灵霄殿上,见了玉皇大大尊,说道:“ 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天门中走了哪一个护法天神?”玉皇大帝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天门中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。这三处中间,怎见得就都没有走了一个?原来佛爷认定了身材、面貌、服饰,彼此身材相同的,面貌不相同;面貌相同的,身材不相同;身材、面貌相同的,却又有服饰不相同;服饰相同的,却又有身材、面貌不相同。故此三处中间,都晓得没有走了一个。
佛爷想道:“ 敢是一个甚么恶鬼么?”一道金光,竟到幽冥地府森罗殿上,见了十帝阎君,说道:“ 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是你地府中走了一个甚么恶鬼?”十帝阎君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地府中并不曾有个甚么恶鬼临凡。佛爷道:“ 敢是甚么水神么?”一道金光,竟到四海龙宫海藏里面,见了四海龙王敖家一干兄弟,说道:“ 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有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是你海藏中走了一个甚么水神?”四海龙王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海藏中并不曾有个甚么水神思凡。龙王道:“ 依了佛爷爷的话语,还像个天神,不是我们地下里的。”佛爷道:“ 还是个甚么天神?”想了一想,一道金光,竟到大罗天上八景宫中,见了三官大帝,说道:“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,自称金毛道长,约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髯,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束发小金冠。不知是你大罗天上走了一个甚么天神?”三官大帝唯唯诺诺,细查了一番,大罗天上并没有个甚么天神思凡。
佛爷道:“ 岂可一个天神,就没处查他!”只见三官老爷供桌下面,一个小小神祗说道:“既是天神,愁寻他不着?”佛爷道:“ 那供桌之下,说话的是个甚么神祗?”三官大帝说道:“是小神护法的神奶儿。”佛爷道:“叫他出来我看着。”神奶儿听见叫他,不敢怠慢,爬将出来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。佛爷看见神奶儿,初然间只是核桃儿大,次二就长得有桃子大,次三就长得有癞葡萄大,再长一长,就有黄瓜大,再长一长,就有菜瓜大,再长一长,就只有菜瓜大,不满一尺之大。佛爷道:“ 你这些小神祗,怎么也来饶舌?”神奶儿道:“佛爷在上,不是小神夸口所说,小神终不然生下地来就是这等矮小。只因水府老爷收拾得这等矮小。若论当原先的时节,夜来不敢长伸脚,恐怕蹬翻忉利天!”佛爷道:“ 原来你也有几分厉害哩!”神奶儿道:“ 小神出身还有许多的话。”佛爷道:“ 是个甚么话说?”神奶儿道:“小神的父是天上一条龙,小神的母是山下一只虎,相交却生下小神来。故此小神这如今还是龙的头,虎的身子,龙的须,虎的爪。三分像龙,其实又不像龙;七分像虎,其实又不像虎。父亲看见小神有三分像他,和小神取个名字,叫做混江郎。母亲看见小神有七分像他,和小神取个名字,叫做下山子。父母两下里相争起来,把小神丢在一条无深不深的沟涧里面,一个归天去了,一个归山去了。小神坐在深涧里,身上又寒,肚里又饥,自小儿就不学好,专一的拦住路上要吃人,把个来往经商老少客旅,就吃得他一不了,二不休。渐渐儿路绝人稀,骷髅骨堆里有山般大,又有个甚么人敢来么?没得吃,把地下的走兽也吃个干净。又把天上的飞禽,也吃将起来。过一个,吃一个;过两个,吃一双。连天上飞的鹞鹰,身上没有肉,也要拔它几根毛。故此这个涧,就号做鹰愁涧,又号做骷髅潭。这叫做是个老虎不吃人,坏了名色在那里。有些甚么咬嚼罢?忽一日,有一个老者来此经过,须鬓雪白,皓齿童颜,分明是个好老者。小神饿得慌,哪里管他甚么好?扯着他就要吃。原来那老者有个五囤三出之法,一下子土囤去了。”
毕竟不知这个老者是个甚么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56 回 护法神奶儿扬威 和合二仙童发圣
诗曰:
濯缨歌咏绝纤尘,渭水泱泱认未真。
万古乾坤盈尺地,一竿风月满怀春。
寒波不动鱼纶旧,秋雪宁添鹤发新。
自是飞熊惊梦底,磐彝奠鼎识周臣。
却说那老者土囤而去,到了明日,老者又来。小神还不认得他,还要吃他。那老者就狠是一声喝,早已喝下一位马元帅来,把块金砖丢在鹰愁涧里。你说这老者是哪个?原来渭河里钓鱼、飞熊入梦、八十岁遇文王、开周家八百年天下的万神之祖姜子牙是也。那一块金砖即时间煎干了涧水,小神没处安身,只得随着姜子牙走上天去。去了一向,他又不封小神一个官爵,小神不得已,却又走下天曹来,还寻我的旧窠巢,依然是水。这一水不至紧,却就遇着水府老爷,收了小神,做个护法尊神,名字叫做神奶儿。”
佛爷道:“ 你说道既是天神,不愁寻他不着。你晓得有些下落么?”神奶儿道:“ 依小神所见,只在北天门上去查,就见明白。”佛爷已经看见他的白气径冲北天门上,可可的神奶儿又说北天门上去查。
佛爷心里有了主意,一道金光,径转北天门上。只见北天门上主将离了天门,其余的副将都是懒懒散散的,佛爷就不曾开口。佛爷心里想道:“ 挖树寻根。”一道金光,又转到南天门上灵霄宝殿,相见玉皇大天尊,说道:“ 贫僧查遍了天宫地府,并不曾查着金毛道长,都说道还是天神,以此贫僧又来相烦。敢烦天尊,把东西南北四门上把门的天将,查点一番。”玉皇大天尊不敢怠慢,即时查点四门天将,独是北门上的四个天将来得迟。
佛爷仔细一看,只见着底下跪着一个,恰是身长三丈四尺,圆眼紫须;恰是身穿皂袍,腰横玉带,头戴金冠。佛爷看得真,说道:“ 那班后面跪着的,却不是下界的金毛道长么?”这正叫是“做贼的胆下虚 ”,他只听见佛爷叫声“金毛道长 ”,就一朵祥云,—齐儿竟转北天门上去了。
佛爷竟赶到北天门上,问说道:“走回来是甚么天神?”当有值年、值月、值日、值时四位功曹回奏道:“走回来的是玄帝位下把守北天门的水火四神。”佛爷道:“那穿皂袍的是哪个?”功曹奏道:“是玄帝位下捧剑的治世无当大元帅。”佛爷道:“ 擒此小神,何足为虑!”—道金光,径射进北天门里。
无当大元帅倒有些慌张。众人都说道:“ 我和你如今骑在老虎背上。怎么骑在老虎背上?不顺佛门,本然有罪。就是顺了佛门,也是有罪。不如兴起玄门,灭了佛教,也得闻名天上。”计议已定,各显神通,只一声响,把个北天门就撞倒了大半。佛爷道:“阿弥善哉!好四圣,却就动了杀戒之心。只有—件,我在这里拿他,觉得是个上门欺负人。明日玄帝回来,不好借问。不如还到撒发国去拿他。”收转金光,早已到了宝船之上。去时节已自黄昏戌时,回来时才交子时一刻,天堂地府都走了一周。这正叫做“洞中方七日,世上几千年 ”。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。
到了辰时三刻,金毛道长又来。佛爷想一想,说道:“ 我是个佛,他是个神,若是威逼住他,却损了我佛门中德行。也罢,不如把我丈六紫金身现将出来,看他归顺何如?若不归顺,又作道理。”正往前行,金毛道长就高声叫道:“ 和尚,你不曾死么?你虽不曾死,却也烂了一身皮。你可晓得我厉害么?何不早早的退了宝船,万事皆休;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我教你只在眼目下,就要丧了残生。”国师老爷慢慢的说道:“ 阿弥善哉!仙家,我岂不知你的根脚,你也须趁早些返本还原,求归正果。若只是这等迷了真心,只怕你堕落尘凡,空到玄门中走这一次。”金毛道长大怒,骂说道:“ 贼秃奴,焉敢在我面前诗云子曰。”连忙的取出宝贝来,照国师顶阳骨上就是一下。这—下就打得佛爷爷金光万丈,现出丈六紫金身,左有阿难,右有释迦,前有揭谛,后有韦驮。金毛道长看见是个古佛现身,心上慌了,即时传一道信香,上冲北阙。只见半空中雷声霹雳,紫电辉煌,一时间掉下一位神祗,身长三十六丈,浑身上鳞甲崚嶒,高叫道:“ 佛菩萨不得无礼!你岂不认得我丹陵圣火大元帅么?”道犹未了,一时间又掉下一位神祗,身长一十二丈,浑身上九宫八卦,高叫道:“ 佛菩萨不得欺人!你岂不认得我皎陵圣水大元帅么?三个天神各显神通,把个佛爷爷围在中央,围得定定的。佛爷看见他们动了杀戒之心,只得收转金光。只见后面又掉下一位天神来,身长三十四丈,面如黑漆,眼似明星,怒发冲冠,咬牙切齿,高叫道:“ 佛爷,你不认得我黑脸兜须大元帅?你莫走,且待我换了世界罢!”怎么一个世界会换得?原来玄天上帝的七星旗有好些厉害:磨一磨,神将落马;磨两磨,佛爷爷也要坠云;磨三磨,连乾坤日月都要化成黄水。国师老爷是个慈悲方寸,听见说道“要换世界 ”,他就生怕坑陷了四大部洲的众生,一道金光而起。金毛道长又是一宝贝打将来。国师就落下金光来,主意落到宝船上,不知不觉就落在西洋大海中去了。圣火大元帅一直子就赶到海里来,口口声声说道:“ 煎干了海罢!”海里面大小水神都吃他一吓,闹吵了一场,早已惊动了水官老爷供桌底下的护法神奶儿,只见水里划喇一声响,就如天崩地塌一般。佛爷道:“ 莫不是哪里倒了半边天么?不然怎么这等响哩!”起眼一瞧,原来是个神奶儿在那西洋大海现出原身来。现出浑身来,就把个西洋海塞一个满;现出脊梁骨来,就比个凤凰山差不多高。佛爷看见,心上也吃一惊,说道:“ 怪得他开大口,讲大话,原来有这等大哩!”自古道:“ 云从龙,风从虎。”他原是龙虎所生,只见他现了本身,立地时刻,海里面狂风大作,白浪翻天,好一阵大风也:
无形无影亦无面,冷冷飕飕天地变。
钻窗透户损雕梁,揭瓦掀砖抛格扇。
卷帘放出燕飞双,入树吹残花落片。
沙迷彭泽柳当门,浪滚河阳红满县。
大树倒栽葱,小树针穿线。
九江八河彻底浑,五湖四海琼珠溅。
南山鸟断北山飞,东湖水向西湖漩。
稍子拍手叫皇天,商人许下猪羊献。
渔翁不敢开船头,活鱼煮酒生难咽。
下方刮倒水晶宫,上方刮倒灵霄殿。
二郎不见灌州城,王母难赴蟠桃宴。
镇天真武不见了龟和蛇,龙虎天师不见了雷及电。
老君推倒了炼丹炉,梓童失却了文昌院。
一刮刮到了补陀岩,直见观音菩萨在磨面。
鹦哥儿哭着紫竹林,龙女儿愁着黄金钏。
一刮刮到了地狱门,直看见阎王菩萨在劝善。
宿娼饮酒的打阴山,吃斋把素的一匹绢。
一刮刮到了南天门,直看见玉皇大帝在进膳。
三十六天罡永无踪,七十二地煞寻不见。
正是:
汉将曾分铜柱标,唐臣早定天山箭。
从来日月也藏神,大抵乾坤都是颤。
风过处,神奶儿张牙露爪,弄火撮烟,手里提着一件兵器,是一个杓的流星锤。原来是银锭笋做成的,上秤称不起,曾经找起鹰架来,称上天车,约有八万四千二百六十五斤四两三钱重。他喊一声,就像雷公菩萨一叫。
那流星锤雨点一般打将去,那捧剑的无当大元帅高叫道:“你是何神,敢来擦阵。”神奶儿道:“ 吾乃水官大帝位下护法神奶儿是也!奉佛爷牒文,特来擒汝。”原来这水火四圣都晓得水官大帝的神奶儿有些厉害,未敢擅便,急忙里背上闪出一位圣火大元帅来。原是真武老爷面前的赤练花蛇,后来受封为将。长有三十六丈,浑身上鳞甲崚嶒,高叫道:“ 哥怕甚么神奶儿?吾神在此。”道犹未了,背后又闪出一位圣水大元帅来。原来是真武老爷面前的花脚乌龟,后来受封为将。长有一十二丈,浑身上九宫八卦,高叫道:“ 哥怕甚么神奶儿?吾神在此。”一边是一个斗三个,一边是三个斗一个,直杀得天昏地惨,日色无光,鬼哭神号,水族都吓得抖抖的战,一个个越杀越精神。
三个倒差不多儿要败下去,只见斜曳里又闪出一位黑脸兜须大元帅来,身长三十四丈,面如黑漆,眼似流星,扛着一面七星旗,高叫道:“ 你们杀得好哩!我也不管你三七念一,我只是磨旗换了世界就罢。”道犹未了,拿起个七星旗就要磨着。佛爷道:“ 我做了一世的佛,到今日反把个德行来坏。”微开善口,说道:“ 阿弥陀佛!神奶儿,你回去罢。”神奶儿领了佛旨,不敢怠慢,只得收拾回来。回便回来,心上有老大的不服,扭转头去,大喝声道:“ 你们一伙乌龟,不是我怕你,只因佛爷爷有旨,不敢有违。你今番再来也!”佛爷道:“ 这桩事不好处得,不如再去央浼玉皇大天尊。”
一道金光,直到灵霄玉殿。天尊道:“佛爷爷一连下顾了三次,遭番不得久谈。”佛爷道:“ 为因撒发国那个金毛道长,原来是玄天上帝的捧剑天神。这如今水火四圣结成一帮,适才神奶儿也擒不住。相烦天尊,和贫僧做个处置罢!”天尊道:“是我适来查究他们,原来偷了玄天上帝三件宝贝,一时擒他不住。”
佛爷爷即时起身,只见玉阶底下有两个小小的仙童,一般样儿长,一般样儿大,一般样儿头发披肩,一般样儿嘻嘻的笑。佛爷道:“ 这两个仙童叫做甚么名字?”天尊道:“ 一个姓千名和,一个姓万名合。”佛爷道:“他两人怎么这等笑得好?”天尊道:“ 他两人是这等笑惯了的。”佛爷道:“ 言笑各有其时,怎么笑得惯哩?”天尊道:“你两个过来,参见佛爷爷。”两位仙童看见是个佛爷爷,不敢怠慢,双双的走近前来,绕佛三匝,礼拜八拜。一边拜,一边还抿着个嘴儿笑不住哩!
佛爷道:“ 你两人这等好笑,你告诉我一个缘故。”两个仙童双双的跪着,说道:“ 小童兄弟二人,自小儿走江湖上做些买卖,一本十利。别人折本,我兄弟二人转钱。一转十,十转百,百转千,千转万。但凭着意思买些甚么,就是转钱的。是我兄弟二人商议道:‘ 今番偏要做个折本生意,看是何如。’却一遭子,六月三伏天买了一船帽套,走到那个地头,可可的邹衍系狱,六月降霜,一个人要一个帽套。六月间哪有第二家卖帽套的,拿定了班卖,却不是一本十利。又一遭子,腊月数九天买了一船青阳扇儿,走到那个地头,可可儿弥勒爷治世,腊月回阳,就热了一个多月,一个人要一把扇子。腊月间哪有第二家卖扇子的,也拿定了班卖,却也是一本十利。又一遭子,在船上遇着一朋友,他的船来,我的船去。是我叫他问道:‘你来处有个甚么货卖得快哩?’船走得忙,他答应不及,只是伸起一只手来,做个样儿。原来伸起手来的意思,却是取笑我们,说是世上只有手快。我弟兄二人错认了,说一只手是五个指头,敢是五倍子快。连忙的买了一船五倍子,到那地头。可可的朝廷有布缕之征,排家排户都要青布解京,正缺五倍子。我们拿定了班,却又是一本十利。又有一遭子,我兄弟二人骑在马上,我们的马去,又有一伙骑马的来。只听见那边马上的人说道:“ 糙茱茱!糙茱茱!”原来那些人是取笑我们兄弟二人做小伙儿。我兄弟二人又错认了,只说是这里茱茱卖得快。后来买得一船茱茱,来到了地头。只见加之以师旅,因之以饥馑,绝没有粮食卖。我们拿定了班,却又是一、本十利。不瞒佛爷爷说,每番是这等做买卖,每番是这等转钱,每番是这等笑。却笑惯了,望乞佛爷爷恕罪!”
佛爷道:“你两个人倒是个手到功成的。可有些神通么?”二仙道:“ 不瞒佛爷爷讲,我两个也有些神通。”佛爷道:“假如玄天上帝门下的水火四圣,你可斗得过么?”二仙道:“ 不放他在心上。”佛爷道:“他有多大的神通,你不可小觑于他。”二仙道:“ 他莫过是偷了玄帝三个宝,便就放胆维持。不敢欺嘴说,我兄弟二人一手招他一个,两手招他一双,三手就招三个。招回了他的宝贝,教他花子死了蛇—一没甚么弄得。”佛爷爷把个头点了一点,说道:“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原来这一场功劳,却在这两个仙童身上。”又叮嘱道:“明日早来。”玉皇大天尊说道:“ 佛爷放心,明日就着他早来。”一道金光,竟转到宝船之上。
到了明日,金毛道长抖抖威风,看见国师,就高叫道:“那和尚,你还不晓得我的本领厉害么?”国师道:“阿弥善哉!你也少说些罢。”金毛道长把个宝贝照上就是一撇,撇在半天里,实指望掉下来,就打碎了国师的顶阳骨。哪晓得和、合二圣笑倒了,在云里起手一招,把个宝贝招在手里,一驾祥云,落将下来,递与佛爷爷。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,吃了一惊,说道:“原来是这个宝贝。诸神焉得不回避!”是个甚么宝贝?却是玄天上帝镇天的金印。印到如同亲临,故此诸神都要回避。却说金毛道长看见头一个宝贝不下来,连忙的把第二个宝贝又是一掀,掀在半天里,实指望掉将下来,要打碎了国师的顶阳骨。哪晓得和、合二圣笑倒了,在云里起手一招,把个宝贝招在手里,一驾祥云,落将下来,递与佛爷爷。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,又吃了一惊,说道:“ 原来又是这个宝贝。怎么叫诸神做他的对头?”这又是个甚么宝贝?却又是玄天上帝斩妖缚邪的神剑。此剑一挥,百神退位,故此诸神做不得他的对头。金毛道长看见去了两件宝贝,连忙的一道信香所过,早已掉下那个黑脸兜须的大元帅来,高叫道:“ 去了那宝贝,何足为虑!只待我换了他的世界,我就罢。”道犹未了,就要磨旗。刚刚的拿着个七星旗还不曾磨动,恰好的和、合二圣就在半天云里把手招。这一招,招早了些,旗倒不曾招得上去,却被磨旗的看见了,说道:“ 哎!我说是怎么宝贝儿会不下来,原来是你两个小静精躲在云里招我的。”一驾祥云,竟自赶上去,就要拿他。和、合二圣看见不是对头,抽身就走。这二圣年纪儿小,人物儿剔巧,驾得云快。磨旗的有一把年纪,人儿又生得痴夯,驾得云慢。
快的去了,慢的只得转回来。叫做:桑树上射箭,谷树上出脓。不奈和、合二圣何,只得寻思国师老爷,高叫道:“ 好和尚,你又请下和、合二圣来招我的宝贝。我也不替你理论,只是换了你的世界,看你怎么!”佛爷爷慈悲方寸,生怕坑陷了大干世界的众生,只得收转金光,回到宝船来了。
二位元帅道:“ 国师连日多劳了。”国师道:“ 说甚么多功劳。只是这个金毛道长不好处治。”元帅道:“ 怎么不好处治他?”国师道:“ 他原身是玄天上帝面前一个捧剑的治世无当大元帅,因为玄帝思凡,他就偷了他的宝贝下来作吵。”元帅道:“ 是个甚么宝贝?”国师道:“ 一者是颗金印,二者是把神剑,三者是杆七星旗。”元帅道:“ 这都是玄天上帝常用之物,怎叫做宝贝?”国师道:“ 元帅有所不知,那颗印是镇北天门的把本儿,印到如同玄帝亲临,诸神都要回避。天上有几颗这等的印?却不是个宝贝儿!”元帅道:“这个也还可处。”国师道:“ 那把剑是个斩妖缚邪的神剑。此剑一挥,百神退位三舍。天上有几把这等的剑?却不是个宝贝儿!”元帅道:“这个也还可处。”国师道:“ 那七星旗越发不好说得。磨一磨,大凡神将都要落马;磨两磨,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;若磨三磨,连天地、日月、山川、社稷,都要化成黄水。重新又要生出一个盘古来,分天、分地、分阴、分阳,才有世界。”只这几句话,就吓得二位元帅一个也不开口,就吓得众将官一个个伸出舌头来。
元帅道:“若是这等厉害,这个撒发国终久是走不过去的。”国师道:“ 也难说走不过去。这如今就是上梯子的法儿,十层梯子上了九层,也只有一层不曾上得。”元帅道:“ 怎么只有一层不曾上得?”国师道:“ 三件宝贝已经得了他两件,只剩得一件在他处。却不是只有一层梯子不曾上得?”元帅道:“剩的那一件不是七星旗么?”国师道:“就是七星旗。”元帅道:“若是七星旗,却还是九层梯子不曾上得,只上得一层罢了。”国师道:“ 不是贫僧打谎语,贫僧有一个计较在这里。”元帅道:“ 只是一杆七星旗,何不叫黄凤仙去偷了他的罢。”国师道:“ 元帅,你看得世事这等轻哩!这一杆旗不打紧,有许多的天兵天卒守护着它,等闲就让你偷了?”元帅道:“ 偷不得它,却没有甚么良策。”国师道:“ 还求元帅的封条,把贫僧的佛堂门封起来,却要到一七之后,才许人开。只一件来,若是开早了一日,你们的阳寿都有些损折。”元帅道:“ 国师一言之下,谁敢有违!”国师上了千叶莲台之上,元帅外面贴了封条。非幻、云谷各人打坐,都不晓得国师是个甚么主意。却说国师入了定,出了性,叫声:“ 揭谛神何在?”只见金头揭谛、银头揭谛、波罗揭谛、摩诃揭谤四位揭谛,一齐儿跪着,说道:“佛爷爷呼唤小神,那壁厢使用?”佛爷道:“我今要往南朝应天府去,你四将为我看守了这四大色身。倘有疏失,取罪不轻!”四神道:“ 既蒙佛旨,敢不遵依!”佛爷吩咐已毕,一道金光,竟转南膳部洲金陵应天府地面落下,在雨花台步入长干寺。
秦淮河上长干寺,松柏萧萧云日鲜;故堠尚存铜雀瓦,断碑犹载晋朝年。石坛幡影风吹动,辇路砖花雨滴穿;惟有长廊旧时月,几回缺后几回圆。
佛爷爷进了长干寺,早有个都城隍接着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。佛爷道:“ 怎么朱皇帝万岁爷不在南京城里坐着?”城隍道:“ 万岁爷迁都北平城里,号为北京。”佛爷心里想道:“万岁爷是真武临凡,到底是欢喜北上。”又问道:“ 南京城里自从万岁爷迁都以后,可曾出几个好人么?”城隍道:“ 这一二年里出了一个仙家。”佛爷道:“那仙家叫甚么名字?”城隍道:“ 那仙家的名叫做张守成,道号张三峰,混名叫做张躐蹋。”佛爷道:“ 这如今仙家在哪里?”城隍道:“ 在扬州府琼花观里。”佛爷道:“ 你怎晓得他在那里?”城隍道:“他昨日在琼花观里题诗,说道:瑶枝琼树属仙家,未识人间有此花!清致不沾凡雨露,高标长带古烟霞。历年既久何曾老,举世无双莫浪夸;几欲载回天上去,拟从博望惜灵槎。以此题诗,便晓得他在扬州城里。”佛爷道:“你去请他来见我。”都城隍不敢怠慢,一驾祥云,到了扬州府琼花观里,请过张三峰来。张三峰听见佛爷爷在长干寺里,一拥而来。整顿道袍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。佛爷一双慧眼,看见此人已得了地仙之分。却问他道:“仙长高姓大名?原籍何处?”张守成道:“弟子是句容县的板籍良民,姓张名守成。”佛爷道:“ 你是自幼儿出家,还是半路上出家?”张守成道:“ 弟子是半路上出家。”佛爷爷道:“怎么样儿半路上出家?”张守成道:“弟子自幼儿习读经书,有心科举。后因五谷不熟,不如草稗,却到我本县去纳一个前程。是个甚么前程?是个办事的农民。渐渐的当该,渐渐的承行。当该、承行不至紧,就看见公门中有许多不公不法的事,是弟子发下心愿,弃职而去,去到朝天宫西山道院出家。这却不是半路上出家的?”佛爷道:“ 你既是个出家人,为何身体这等污秽,不求洁净?”张守成道:“ 臭皮袋子苦丢不开。”佛爷道:“ 你丢不开皮袋子,怎么去朝元正果?”张守成道:“我仙家有五等不知。”
是哪五等?且听下回分解。